第四十五章 春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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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不度，秋意浓；朱唇一点，百花红。马面裙，皓腕雪，青丝扣，影朦胧。
花月下，人头攒动，斗酒一杯击筑碎；何人见，素衫不语，台上优伶眉怨生。
“姑娘，该您登场了。”
铜镜前，一低眉的丫鬟收起了木梳，便恭敬地候在一旁。
闻言，我瞥了眼门口站立的小厮，起身戴好了一方雪白面纱，便抱着琴出了房门。
装饰华丽的楼阁中，一片喧哗，满是饮酒宴乐之声。每一处，每一景，都是如此熟悉。
我的心中寂然，只跟着那小丫鬟走着。
“何妈妈，听说春熙楼来了个新角儿，怎不领来给我们瞧瞧？”
“对啊，纵是天仙般的人物也该露个面让我们评判评判，日后也好捧场啊。”
丝竹乱耳，管弦切切，一阵男子的醉酒之语尤为瞩目。
“诸位莫急，这位新来的姑娘有些怕生。诸位一睹芳容之前，不妨先听听这位姑娘弹的曲儿。”
这声音轻柔而有力，让四座瞬时安静了下来。
紧接着，便是一道目光投来。
察觉到那眼中的告诫之意，我稳住了情绪。
阁楼之上，我瞧着四下好奇张望的道道身影，最终，将目光定在角落一处。
那微闭的门内，看不清景象，却恍然有一双狠厉的眼睛盯着。
我亦盯着那处，素手轻拨一二，闻得泠泠之声，便止不住地弹起了琴。
这虽是琴，却并无难处。
旋律之间，我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那支琵琶曲。
这琴音比琵琶曲柔和清亮了几分，却是同样的调子，同样的节拍。
我默默弹着，心中寂然。
任谁也不会想到，就在我逃回绿蚁馆的第三日，我会被卖到这春熙楼来。
听九钱说，因为我无故失踪了三日，本该启程去梧州的鸿语姑娘就找了我三日。
当我回到绿蚁馆时，只觉劫后重生。
但皇命难违，陆大人的调令下来，鸿语姑娘也要跟着启程。
临别之时，鸿语姑娘给过我选择。最终，我决定留在绿蚁馆。
本想着，这一切就此平静。未料到鸿语姑娘走后第三日，我便被抓了来。
他们蒙着面，趁着无人硬生生将我绑了去，之后便是一场交易。
我未见得他们的容貌，却知道那背后之人此刻正坐在角落某处，默默看着一切。
那位马大人想从我口中知道点什么，可他又心虚。他忌惮我，又不敢杀人，便使了这么个法子。
我并不后悔在绿蚁馆弹了那支曲子，我是出于真心想要帮助鸿语姑娘的。此刻，我只为莲衣姑娘不值。
莲衣姑娘在百花楼等了他那么多年，到头来竟是这般模样。
他尽可以凭着他的权势对我做什么，可他掩盖不了那岁月之中的真相——他负了一位痴等的姑娘。
心痛之中，琴音回旋，我的眼角落下了一滴泪。那是为莲衣姑娘流的。
刹时，手中之琴泠然一响，便收了尾声。
这声音激切，叫我瞬时回过神来，忽觉自己方才太过激动了些。
寂静之中，我不由有些紧张。难道叫他看出什么了吗？
“好！”
倏忽间，四座哗然，一片叫好之声，瞬时将那片安静压了下去。
“这琴音绵长而感人，特别是那转调的两声，铮铮有力，若金戈铁马之声，真是叫人称绝啊。”
“可不是，这曲子也不知是什么曲？弹得如此悠长，我等竟从未听闻。”
“何妈妈，你就别藏着了，能弹出这般琴曲的姑娘，必是位绝色美人。”
“是啊，不知是楼中的哪位姑娘？我等都迫不及待了……”
喧哗之中，那妇人笑眯着眼打量了我一眼，随即示意丫鬟将我扶起，走至台前。
她这面上一派笑意，却是叫我心底发凉。百花楼的妈妈，也是这般笑的。
“诸位可看仔细了，这就是我们春熙楼新来的姑娘。”
一时，道道目光打量而来，直勾勾的，叫我无处可躲。
“咦，这位姑娘怎戴着面纱？何妈妈，你这就是何意？”
“娉娉婷婷，肤如凝脂，目光明洞，虽戴着面纱，倒是位美人呐。”
自然是因着我面上有一道疤，我默默叹了口气。这样的把戏，在百花楼我已见识过。
“我都说了，这位姑娘怕生，又是新来的，还不便见客。”
这时，一仆从上前对妇人耳背一语。她似得了什么指示般，面上点了点头，“诸位若觉得方才那曲子好，就接着听完吧。”
又是一道警告的目光，我默默坐下，四处的饮酒声不断传来。‘
素手轻抚，我又弹起了琴曲。
烛火摇曳，那台下哂笑饮酒之貌我不愿多见，那一旁看守的人影我也不愿多瞧。
我尤记得在春熙楼的这几日，我绝食过，打闹过，偷逃跑过，反抗过，都无一例外地失败。
或被灌汤，或被辱骂，或被殴打。在这里，从不缺调教人的法子。
他们面上笑得如花绽放，心中却如墨石一般黑。
这本是我曾见识过的。我知道他们的手段，我知道他们有着各种法子，我只害怕那更凶残的。
我的命如蝼蚁一般被人死死掐着，挣脱不得。我该怎么办呢？
倏尔，四下起伏的节拍声扰乱了我的思绪，垂眸一顾，身上的这一身华锦格外刺眼。
一曲终了，台下又传来阵阵喝彩之声。这一次，我为自己难过。
“真是一支好曲啊，竟比我听过的云裳姑娘的曲还要动人三分，不知这位美人儿叫什么名字？”
“对啊，姑娘既不愿露面，不知可否开口介绍一二，也让我等有些了解。日后结识，也好来捧姑娘的场。”
那妇人再次上前，“承蒙诸位客官厚爱，真是不巧，我们这位姑娘说不了话，恐怕不能与诸位交谈了。至于名字嘛，因是新到楼不久，还未定下。”
“说不了话？”一少爷惊讶一语，“何妈妈，是真开不了口，还是假的呢？你可别故弄玄虚啊。”
另一少爷叹了口气，“唉，可惜啦。这美人弹得一手好曲，不想却是个哑巴。”
“美人抚琴良久，我们这等俗人只顾品头论足，都未关心一二，想来美人也是不愿与我们多言的。等那日我们听懂了这琴音，自然得了美人心。你们说对不对啊？”
又一人醉酒笑道，引得四座纷纷笑语。
“夏虫不可语冰，井蛙不可语海。既然这位姑娘说不了话，我看不妨就叫‘语冰’吧。”
喧哗之中，一道清音传来，若清泉玉响。
也就在那一刻，对面帷帘吹开，露出一斜坐饮酒的风流公子。
细看之下，那男子一身华贵，目若点漆，眉如墨画，棱角分明，容光似玉。只是嘴角一抹暗笑，杯中之酒微摇，添了分恣意不羁。
“哟，这不是林世子嘛，想不到世子爷也在这里喝酒？”
“世子爷素爱美人，宴都谁人不知？听闻半年前就曾为楼中的云裳姑娘与人大打出手呢，能出现在此也不奇怪。”
“哈哈哈，说的也是……”
这哂笑声中，只见他嘴角一勾，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目光戏谑，“何妈妈，你觉得本公子取的这个名字如何？”
身旁之人面色恭维一笑，看了我一眼，“世子爷说的是，日后这位姑娘就叫‘语冰’了。”
话音刚落，察觉到一道注视的目光，我终是压下了心绪，与之对视。
那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叫我心头一阵恍惚。
那戏谑的目光，叫我心中一震，瞬时勾起了那月前发生的不愿提起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