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春闺(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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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太子妃产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儿,陛下赐名萧珩,抱到身边亲自抚育。
只是听说太子妃生产时十分费劲,差点就血崩而死,好在太医们医术高超,才保住了太子妃的性命。
本以为太子妃娘娘只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有惊无险。谁能想到不过十日,太子妃竟薨逝了。宫里人说太子妃这些日子一直高热不退,时常恶心呕吐,多半是生产时感染了邪毒所致。
太子妃娘娘与太子殿下相濡以沫多年,一路陪着太子殿下从无人问津的皇子熬到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如今好不容易可以过上好日子了,却香消玉殒,命丧黄泉。小皇孙那么小就没了亲娘,太子殿下年纪轻轻就失了爱妻,果真是天不遂人愿。
日子逐渐入秋了,天气也渐渐凉了起来,我更不愿出门了。
听崔煜说,爹爹又打算给我说门亲事,这次是看中了沛国公世子,那沛国公府虽说是勋爵大户,这些年却在走下坡路了,他那个儿子倒是不错,科举入了三甲,可后来崔煜偷偷派人描了他的画像给我,我看了看画像再看了看我面前的崔煜,罢了,这一对比,那世子长得实在是一言难尽,此事便作罢了。
后来阿爹阿娘又借着马球会、游园会什么的,张罗了好几个世家公子,我一个也看不顺眼,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眼光会这么高。
有一次衡阳长公主操办了一场盛大的马球会,许多名流贵胄都来捧场。衡阳长公主是章宪皇后的爱女、阿娘的表妹,算起来还是我的表姨母。
所以不管出于哪种关系,我都应该出席,本来阿娘说一起来,临时又推说身体不适,我便一个人代表崔家女眷来了。
天气一凉,我也不乐意骑马,便越发觉得马球会没什么意思了,毕竟有崔煜那样骑术精湛的哥哥珠玉在前,其他人的骑术便压根不够看了。所以一到马场,我就直接坐在了长公主安排的席位上自己玩自己的。
不过一会儿,那赵将军家的大郎君便主动过来与我攀谈,我同他并不相熟,又不好直接走掉,便随意聊了几句,没想到竟遇上了阿宓,毕竟她对打马球什么并不感兴趣,从前姑母让她来,她都不乐意来,也不知是怎么突然转性了。
但不管怎么说,看见她的那一刻,我便知道我得救了,终于不用再继续这无聊的话题。她向我跑过来,同我热火朝天地说笑着,那赵家哥儿自觉无趣,便告辞了。
阿宓见他走远了,忍不住吐槽:“没想到你也被逼婚了,舅父也真是的,这些人哪里配得上你?”
真的是,爹爹也太看不起我了。
“怎么?你也被姑母逼婚了?”我调侃道。
“才不是呢!”她先是反驳,随后又哀叹起来,“是我哥,真是可怜。”
“太子殿下?”我惊讶道。
阿宓看了我一眼,点点头默认了。
“可是……”我有些激动,多是替太子妃不平,可话到了嘴边,又觉得这话本不该我一个臣女说。
“是啊,”阿宓能明白我的意思,接过话茬讽刺道,“皇嫂才仙逝多久?朝中的那些大臣就恨不得连夜把自家女儿送入东宫。”
我叹了口气道:“那陛下的意思呢?”
“坏就坏在父皇也希望哥哥能早日续娶,方能稳定朝局。真是笑话!竟然要逼迫一国储君与臣下联姻才能稳定朝局。”阿宓翻了个白眼,忿忿不平道。
别说阿宓,就是我一个外人都看不下去了,太子与太子妃夫妇情深,太子妃更是因为生育皇嗣而亡,如今太子妃才薨逝不到半年,陛下和朝臣们就急匆匆的要强迫太子续弦,丝毫不在意太子会不会难过,能不能接受。
“太子殿下还好吗?”我不由自主地问了一句。
“哪里能好呢?哥哥他好不容易才当上太子,怎敢忤逆父皇的意思?虽说如今是心有不甘,可一旦册封新太子妃的圣旨下来,他也无能为力。”阿宓看着我撇了撇嘴,无可奈何地说。
说着说着,阿宓越发没精打采,我也觉得气氛有些沉重,便扯开话题。
“罢了,这也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不过……你怎么会来马场?”
“哎呀!”阿宓突然大惊小怪起来,东张西望着,像是在找什么人,“你不问我,我差点忘了正事儿!”
“你找谁啊?”我有些好奇地跟着她的目光看来看去,可除了一群又一群的人外,什么也看不到。
终于她的目光定格在远处一个地方,便急吼吼地敷衍我道:“我得走了,回头再同你说!”
都不等我反应过来,就“唰”地窜了出去。
我再往方才她看的那个方向望去,却并未发现什么有不对劲。
算了,阿宓从小遇事就爱瞎激动,我早就习惯了。
阿宓一走,我更无心再看这马球会,遂带着锦瑟从马场出来。
方走出来,只见一架马车停靠在我的马车旁边,我上下打量了一番,不得不说那马车装扮得雍容典雅,竟显得我的马车寒酸了不少,我当然知道这必然是什么高官显爵家置办的,但出于好奇,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嘴:“这是谁家的马车?”
给我驾车的马夫答道:“回大姐儿,方才是几个娘子从上面下来了,听她们对话,好像是武安侯的家眷。”
我顿了顿,吩咐道:“知道了,咱们走吧。”
我记得爹爹说过,武安侯孟恢是我朝新贵,出身寒族,却凭着一身武艺和胆量一步一步从无名小卒坐上如今的位置,这些年来亦十分得陛下青眼。
孟侯家有三个女儿,发妻生的大女儿几年前嫁给了翊卫羽林中郎将周况的长子,小女儿尚且年幼,如今就还剩下一个继室生的二女儿适龄婚配,名唤若湄。我之所以知道这孟二姑娘的名号,是因为她也是炙手可热的新储妃人选。
奔波劳累了大半日,我不觉有些头昏脑胀,实在没有精神再去想那些七七八八的事,脑袋被一股莫名的压力按下去,眼皮也灌铅似的不由自主地耷拉下来,不知何时竟昏昏睡去。
睁眼时,我已经安稳地躺着徽音阁的榻上睡完一觉了。听锦瑟讲,是崔煜将我从马车上抱来徽音阁的,只是我睡的太死,竟毫无察觉。
“什么时辰了?”我打着哈欠坐起来,睡眼惺忪地问。
朝云见我睡的昏天黑地,忍俊不禁道:“申时了姑娘。”
“噢……”我脸颊微微发烫,多少有些难为情。
“姑娘该用晚膳了,方才您睡的香,婢子不敢惊扰您好梦,现下您恐怕也有些饿了,婢子叫他们传膳可好?”朝云体贴地问道。
朝云素来谨慎得体,说话也条理分明,她做事,我是放一百个心的。
我点点头,示意她自行吩咐下去便好。
“我看呐,朝云姐姐是做当家主母的好材料,姐儿你说是不是?”锦瑟调侃道。
玩笑归玩笑,倒也是实话实说。
我朝锦瑟翻了个白眼,遂不忍笑道:“是啊,来日若有机会,我自会替你们都寻门好亲事,有了婆家,也省的你天天没个体统!”
“哈!那婢子先谢谢姐儿了!”锦瑟“没脸没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惯会贫嘴薄舌。
“行了行了,你要是闲着,就去帮帮朝云,忒没眼力劲了!”我嗔怪她道。
“嘿嘿”,她嗤嗤笑道,“好的呢!”
“……”
不久,热腾腾的饭菜就陆续端了上来,一眼望去菜品虽不多,却大多是我爱吃的,有凤尾鱼翅、佛手金卷、龙井竹荪、山珍刺龙芽、花菇鸭掌等。
“快快快,都过来吃饭。”我拉着朝云和锦瑟的袖子,招呼她们坐下一起用膳。
“姑娘这……”
“你们吃好吃的不喊上我!”
原是朝云正欲推辞,不料却被打断,来者正是崔煜。
“你还没吃饭啊?”我怀疑地问道。
“当然了!”
“那你过来呗。”我漫不经心地说,“谁不让你吃饭了!”
他迟疑了一会子,改变了主意说:“算了,我不吃了!”
“……随便你咯。”
突然,他上前拉住了我的手腕,“你给我过来,我有话说。”
“诶诶诶!我快饿死了!”我边想挣脱他的束缚,边抱怨道。
他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生拉硬拽地把我拖到门口。
“干嘛啊!”我愠怒地质问他。
他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了,才轻声道:“姑母来了。”
“来了就来了,多稀奇似的!”我不以为然。
他“啧”了一声,又一脸严肃地跟我比了一个“嘘”的手势。
“到底怎么了?”我迷惑不解道。
“姑母和爹爹在书房议事,我方才在墙角偷听他们说话,他们说……”说到关键,他又迟疑了。
说话说一半真是急死人了,我不耐烦道:“说什么?”
“……”他有些摇摆不定,最终还是和盘托出:“说让你嫁给太子殿下!”
“啊?!!”
我又惊又恼,忍不住怒骂:“太子才死了发妻,他们就上赶着推我去做那冤大头?!先是晋王,现在又是太子,不搭上陛下的皇子,我就嫁不出去了似的!”
崔煜见我声色俱厉起来,有些慌了神,摩挲着我的手臂安抚着:“你先别慌,太子现下并不愿娶妻,何况陛下尚未下旨,事情还有转机,只要陛下和太子殿下不松口,任凭爹爹和姑母再强势都没用。”
我自然知道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归陛下决定,只是心中愤懑不平,对爹爹和姑母失望透顶。
“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枚维系家族荣耀的棋子罢了。”我黯然伤神地自嘲道。
我这般模样一定看起来十分可怜,崔煜这般铁血男儿竟都红了眼眶,更咽着一把将我揽入怀中,“卿卿,你放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边。”
闻听此言,我竟无语凝噎。心中自有百般道理,一时间竟半个字也说不出了。
大概过了子时,我仍难以入睡,确切的说,我是又累又困却怎么也睡不着,大抵是心神不宁的缘故。
既然怎么也睡不着,干脆不睡也罢。
我轻手轻脚地披上披风,小心谨慎地推开门,从徽音阁出去了,应该没有惊动任何人。
只是出了徽音阁我也不知道能去哪里,只好孤魂野鬼似的在府里晃悠。夜深人静的时候,路上也少有灯火,好在我从小到大长在这里,对地形再熟悉不过了。
走着走着竟看见不远处一间屋子仍微微亮着,我穿过小树丛走近一看,原来是爹爹的书房还点着烛火。爹爹明日还有早朝,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大姑娘?”何管事应该是看见了我又不太确定,有些迟疑地问道。
我从树丛里走出来,走到何管事跟前道:“何叔,是我。”
“姑娘还不休息呢?”何管事一脸关切地看着我问道。
我笑了笑,调侃道:“您不也没休息吗?”
“嗐,”他不由有些难为情,不好意思地笑道,“老奴此等粗鄙之人,哪里能和姑娘相提并论。”
我微微扯了扯嘴角,轻声问道:“我爹还没睡吗?”
“相公本来是睡了,方才又醒了……哎呀,相公这些日子一直睡不踏实,点着安神香却也不见有效。”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许是意识到在我面前说这些不太合适,转而又说,“呃……不过姑娘不用担心,相公绝不会有什么大碍的……姑娘要进去看看吗?”
“嗯……”我应道。
其实我本对爹爹心有不满,根本没有进去的意思,可听何叔说爹爹最近时常夜不能寐,一时心软,便决定进去看看他老人家。
我推开门就径直走了进去,看见爹正在看《哀时命》,嘴里还默默跟读着。
我在他跟前站了一小会儿,他才感觉到。
“卿卿?”他放下书,起身绕到桌子前面,走到我面前,关心中带着些许诧异地问我,“这么晚不睡跑这儿来做什么?”
我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再缓缓答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看见书房亮着,便进来看看。”
“还当你有什么要紧事呢!”他又回到了座位上,拿起了书,“赶紧回去!你不睡爹还要睡呢!明日还要上早朝,我可没空招呼你啊。”
“您睡的着吗?”我忍不住谐谑道。
“你……什么意思啊?”爹爹有些心虚地说。
“我都听何叔说了,您别装了。”我毫不留情面地拆穿他。
“那个老东西!”爹爹面子挂不住,啐了何叔一口。
“何叔可是关心您来着,您可别不识好人心呐!”我哂然一笑道。
“……”
爹爹沉默了一会子,突然又开口道:“不过既然你来了,我正好跟你说个事儿。”
我大抵猜到了他要说什么,本来略微平复的心,又被激起了滚滚波涛。
“怕不是什么好事吧。”我夹枪带棒地说。
他并未察觉到我情绪的变化,还带着玩笑的意味嗔怪说:“臭丫头怎么说话呢?什么好事爹娘没想着你呀?”
好事?怕也就他和姑母觉得是好事吧!
“呵,”我深感不屑,不禁冷笑,“听说,姑母今日来了?”
“……”
爹爹被我这话怼的哑口无言,来回踱步着,良久才嘀咕道:“崔煜那个小兔崽子听墙角的本事见长啊!”
我埋着头,默不作声。
“你……都知道了?”爹爹试探性地询问我。
我依旧一言不发,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我怕自己一开口,事情就会失去控制。
而爹爹果真不懂我的良苦用心,依旧步步紧逼道:“那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怎么样。”我翻了个白眼,强忍着内心深处即将喷涌而出的怒火,“您早点睡吧,别想些歪心思!”
说完我便决意离开这里,不愿再讨论此事。
“站住,”不等我走到门口,爹爹就一改方才还算温和的态度,大声呵斥起来,“你这孩子忒不懂事了!嫁给太子有什么不好?事成之后你可就是未来的皇后了!”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冷静下来,却怎么也做不到,也就在一瞬间,我彻底卸下了孝子贤孙的伪装,转身走到他面前,盯着他的眼睛,皮笑肉不笑地讽刺道:“您倒是问心无愧啊!”
他先是不可置信地一愣,不过一瞬,便瞪大了双眼,喘着粗气理直气壮地呼喝道:“我为什么要有愧?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
若是平常,看见他这般大发雷霆,我定然吓得不敢再说一句话,可这次不同往日,他越是愤怒,我越是觉得可笑。
“为了我?您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吧!您在朝堂之上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什么不满足,为什么要拿我当筹码?!您想怎样就怎样,问过我的意愿吗?”
“那你说!你想干什么!跟晋王那个什么都不是的毛头小子一起去浪迹天涯吗?!他不过是太子的手下败将而已!你省省吧!”
说起阿澈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既然他不打算给我脸面,大家便都不要脸了。
“别跟我提晋王!不是您和皇后要我去笼络人家的吗?怎么?现在又打算让我去和太子联姻,崔大相公,我是你的女儿!不是教坊司里迎来送往的花魁娘子!”我刻意加重了“花魁娘子”四个字,表面上是折辱自己,实则是在打他的脸。
“你!”他恼羞成怒地指着我的鼻子,看那架势像是张口便欲怒骂,却一时半会被噎住了似的半个字也憋不出来,气得他手指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我瞟了一眼他那不住颤抖的手指,不屑一顾地审问道:“你什么你?!你和姑母那么看好太子,怎么不自己嫁给他啊?”
“闭嘴吧你!我要是能嫁给他还用得着你?!”他怒目圆睁地痛斥道。
真是给我气笑了,我果然就是联姻的棋子罢了。
“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啊?陛下和太子一句话都没说呢,您和姑母在这里自说自话地不亦乐乎,陛下给你们几分面子,你们真拿自己当回事儿啊!我算是知道姑母怎么这么多年都不得圣心!她但凡少说几句话,早就生了一窝儿子了,还有空在这儿编排我?”
“你!你这个逆子!给我滚!滚出去!”他将茶盏重重地摔碎在我脚边,破裂的声音划破了深夜的寂静,随后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许是惊动了下人们。
不久,崔煜就匆匆赶到了,他踏进屋内的一瞬间,明显地愣了一下,随后从我身旁绕了一圈又走到爹身边,拉着他的大袖子,打圆场说:“爹消消气,卿卿是不懂事。”
然而爹却并不领情,一把甩开崔煜的手,连着他一并迁怒了:“你懂事?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滚!带着你的这个孝顺的好妹妹给我滚出去!”
事已至此,我与他已全然没有再争吵的必要了,至于他再说什么话于我而言都无甚所谓。我上前拉开崔煜,冷眼静看着我们的好父亲,若无其事地说:“我本就不该来。”
他的脸色逐渐由赤红转为铁青,如果说刚才他是恨铁不成钢的愤怒,那现在就是对我的言行失望透顶,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也对他失望透顶了。崔煜见事态不妙,扯了扯我的衣角小声提醒我少说几句。
“怕什么?”我刻意抬高了嗓音,言语中不乏挑衅的意味,“我说错了吗?真晦气!”
随后我也不顾崔煜的各种暗示,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出。不一会儿,崔煜就追了上来。
“卿卿!”
“不用来劝我。”
“我不是来劝你,我是觉得,你今日这样激怒爹爹,对你没好处。”
“我不激怒他,他就不会将我嫁给太子?他是什么人我这些年也算是看清楚了,既然他和姑母不让我好过,他们也别想安然度日。”
“胡说!”
是阿娘的声音。没想到阿娘竟也被惊动了。
阿娘走到我们面前,先神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随后又对崔煜说:“阿煜,你先回去,我有话跟卿卿说。”
“呃……”崔煜来回打量着我和阿娘,神色有些担忧,“阿娘啊,您有话好好说,可别动手啊…”
“胡说八道!”阿娘蹙了蹙眉,嗔怪道,“我什么时候打过你们?快回去!”
“哦……”崔煜迟疑不决地应了一声,最后还是灰溜溜地走开了。
眼看着崔煜走远了,阿娘才示意邱姑姑引我们去她居住的沅芷轩。一路上,邱姑姑沉默地在前头掌灯,而我们母女俩也是谁都没说一句话。
走进了沅芷轩,又穿过一个个门廊,直到走近里间的门前,阿娘才开口吩咐邱姑姑招呼里屋伺候的女使们先行退下,独自带着我进了房。
屋子里只有些许微弱的烛光,但整天氛围看起来不失温馨,令我焦虑不安的心境得以些许舒缓。
“来,坐到阿娘身边来。”阿娘端坐在睡榻边,双手叠交置于双腿上,神色平静中透露着些许忧愁,言语中包含着满满的关心。
我不免心生感动,可一想到我方才那嚣张跋扈的样子,若是因为阿娘一句话就软了下来,实在有失颜面。只好不情不愿、满不自在地挪到阿娘身边去,在她身旁拘束地坐下。
阿娘握住我的手,顿了顿才开口问道:“卿卿啊,和阿娘说说,你为什么不愿意嫁给太子殿下?”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原来,阿娘也知道……
我将手从阿娘的手中抽离出来,冷冷地说:“原来您和阿爹是一样的。”
“不,卿卿,”阿娘立马激动地否认,“这件事阿娘起初并不知道,是书房门口的小厮听见你和你爹争吵,这才来告诉我原委的。你……相信阿娘,好吗?”
“……”
“卿卿,你自己怎么想的?跟我说说。”
“没什么,我只是觉得有些失望。”
“你是觉得你爹违背了你的意愿,强迫你去做你不愿做的事?”
“不,我不是没心没肺的白眼狼,从小到大家里人对我如何,我心里有数,我只是觉得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我们有感情、有温度,而不应该像个提线木偶一样没有思想地被人摆布来摆布去。爹爹宠我爱我,我自会尽心尽力奉养他终老,而不是将自己的婚姻作为交换他和崔家光鲜名利的物件送给太子殿下。”
“所以你不愿意嫁给太子是觉得你爹是在摆布你?卿卿…你错了……”阿娘垂下头,无奈地叹了口气,言辞恳切,意味深长地说,“别怪阿娘跟你说这些,皇后或许是在摆布你,可你爹,绝不会害你的。你如今除了嫁给太子,别无他法呀!你与晋王从前的事,几乎人尽皆知,后来又被魏王掳了去,虽说这件事一直瞒得还算严实,可外人并非是一点儿风声都听不到啊,来日你嫁人了,难保别人不会背地里议论纷纷,你从小到大我们是捧着怕摔了,含着怕化了,你当真经得起那些人的污言秽语?就算你不在乎,可你的夫君听了这些话,还能对你有多好?到那时你就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从前只道阿娘胸无宿物,竟不知她说起话来也能有这样字字珠玑的时候,诧异的同时又让我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的确有理有据,竟让我一时半会儿无法言语。
“太子殿下如今的地位固若金汤,他的正妃就是未来的皇后,谁敢说三道四?还要不要命了?”
“可是……他对先太子妃一往情深,我嫁过去就不会受委屈?”
“先太子妃已经不在了!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太子是个明白人,就算看在崔家的份上也不会委屈你的!”
“可这不是爱啊!”
阿娘愣了神,好一会儿才过来,只是眼尾微微泛红。
“你以后就会明白,爱是这个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阿娘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道,“人人都知道太子的生母是仁敬皇后,却很少有人知道她叫郑宛清。”
我的确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只是阿娘为何说起这个?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您……什么意思啊?”我不解道。
“章宪皇后是我的姑姑,我年少时一直在宫里教养,而郑宛清是章宪皇后的养女,所以我俩是闺中密友,就像你和阿宓一样。”阿娘不理会我的问题,自顾自的讲起了从前的过往,“宛清渐渐出落的亭亭玉立,貌美如花。正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就连当时还是齐王的陛下也被她的姿容所吸引,而她也仰慕着陛下。姑姑本就有意让他二人结亲,起初还怕他们不情愿,谁知是郎有情,妾有意。姑姑便禀告了高祖说,让宛清做齐王侧妃。”
“侧妃?”我重复了阿娘的话中最后那两个字,以确定我没有听错。既是两情相悦,章宪皇后又看好这个儿媳,为什么只是个侧妃?
“是的,因为……姑姑想让我做齐王妃。”
“啊?”我惊奇地瞪大了双眼,事情开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阿娘见状立即解释道:“我与陛下虽是青梅竹马之交,却并未有半点男女之情,我心悦的从来都是你的父亲。我与陛下各自心有所属,誓死不从,这才逼的姑姑最终成全了我们两桩姻缘。”
说到这里,阿娘嘴角微微勾起一抹笑意,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一定是回忆起了和阿爹刚成婚时如胶似漆的日子。
我不由皱了皱眉,“哎呀!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齐王当上了太子,先后纳了许多朝中重臣之女,其中,也包括你姑母。宫里的女人那么多,容貌、家世、才情个个都是万里挑一。而宛清呢?容色渐渐衰老,又失去了皇长子,性子也不似从前那般柔和,陛下年少时的喜爱不知不觉地转化成了夫妻间的责任……好在陛下虽不缺美人作伴,到底也算是对她相敬如宾。直到宸妃的到来,才是她噩梦的开始。”阿娘的脸色逐渐阴沉起来,语气也不似方才那般平静,“宛清的端庄、宋贵妃的美艳、你姑母的聪慧,都比不上宸妃倾城一笑,她国色天香,能歌善舞,却并不是什么良人。她屡屡冒犯中宫,为非作歹,赵飞燕在世只怕都比不过她!”
听到这里,我开始重新审视陛下的为人了,虽然这种想法大逆不道,但他让我打心底里觉得恶心。
“可陛下就是喜欢她,就像中了蛊似的。”阿娘又愤恨又无奈地说,“老天还是有眼的,收了这个祸害!可她死了也不放过宛清!后来宫里竟查出是宛清害死了宸妃母子,我却是死都不相信!她也是失去过孩子的人……可陛下被宸妃之死蒙蔽了双眼,根本不听宛清的辩白,那个时候她正怀着太子,陛下还是狠心撇下她不管,留她母子俩自生自灭。宛清生产后没多久就去了,若说是陛下的狠心绝情害死了她,一点儿也不过分。宛清是他的结发妻子啊,是他向姑姑苦苦求来的!呵!”
阿娘轻蔑地笑了,大抵是对陛下薄情寡义的嗤之以鼻,和对先皇后一腔真情付诸东流的不值:“爱的时候什么山盟海誓都是真心的,不爱的时候将她一脚踢开却也是真心的…”
虽然关于这段故事我早有耳闻,但这一次我才真正感受到了现实远比传说更加血淋淋,我几次想要开口再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觉无话可说。我难以想象当年的仁敬皇后是如何独自一人生下太子殿下,又是如何度过被夫君抛弃后的弥留之际的,她的命太苦了。
“可是卿卿,你不会像她一样的,她身似浮萍,而你是崔家的女儿,你有顶好家世,你的父亲、你的兄弟都是你坚实的后盾,这远比夫君的爱靠得住,且看这上京城,又有几家几户的主君主母是因为相爱结合在一起的?就算太子不爱你,他也动不了你,就像你姑母一样,她何尝又被陛下真心爱过?可她在中宫的位置上待了十几年,谁又能奈何得了她?”
“……”
“爱这个东西太过奢侈,美则美矣,却实在难得,阿娘不求你能十全十美,只希望你能成为你姑母那样的人,而不是过宛清那样的人生,不值得。”
“是啊,爱这种东西确实太过奢侈了……”我逐渐被阿娘的话打动了,或许换一种想法生活也没有那么糟糕。
“那阿娘问你,你……很讨厌太子殿下吗?”
这话说的!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说了,讨厌?我和他根本不熟啊!
“说讨厌倒不至于,”我便摇头便阐述道,“我只是觉得他不像个人。”
“又在胡言乱语了!”阿娘戳了戳我的脑袋说。
“不是不是,”我立即辩驳道,生怕阿娘误会了什么,“我是觉得,他和别人不同。从前我还在宫里的时候时常见到他,却很少和他说话,他看起来高不可攀,美丽却又不真实,只可远观,不可近看,就像一幅画。”
“这么说,你不讨厌他,甚至……还觉得他长得好看?”阿娘笑眼盈盈地看着我,用打趣的口吻试探道。
“好看是好看,”我倒也没什么可否认的,“可是他那冷冰冰的样子,怪吓人的。”
我本以为阿娘会接着调侃我,没想到她十分正经地替太子分辩道:“他是个可怜的孩子,对不信任的人难免防备些,这也是他保护自己的方式,但我相信,他决不是一个坏人,因为他是宛清的儿子。”
“我知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仁敬皇后的缘故,我对太子殿下竟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怜惜之情。
“知道就好,你是我的女儿,娘只会盼着你好,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你仔细斟酌了,可不能左耳进右耳出啊!还有,不许再气你爹爹,有下次,我可不饶你!”阿娘最后不忘叮嘱道。
“好……我答应您,以后不惹爹爹生气了。明日,我就去给爹爹负荆请罪。”我强行挤出一个微笑,故作轻快道。
阿娘见我终于松了口,也放下心来。
“行了,回去安置吧,别想太多了,你啊,从小到大就爱胡思乱想。”
“好……”我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心事重重地离开了沅芷轩。
阿娘本说派人送我,但我回绝了,只想一个人静静。我没有直接回徽音阁,而是又辗转回了之前与崔煜分别的地方,果然不出所料,他没有离开。
他站在月光下,远远望去,浑身都散发着光,许是听见了动静,他立马转过身,一眼便看见了我。
他急匆匆地向我跑过来,急切而又关怀备至地问道:“阿娘没有责怪你吧?”
我只是摇头,却不想再提那些糟心事。
“你脸色不好……怎么回事?”他许是见我状态不对,又追问道。
“没事,”我本想就这样含糊过去,转念一想,又觉得独自强撑不是办法,便还是问出了口,“哥,你日日在太子身边,你觉得太子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突然问这个?”
“……”
“好吧,”崔煜撇了撇嘴,拿我没办法,“其实……不得不说……太子殿下是个可靠的人,不论人品、相貌、才能,都不是那群纨绔子弟可以匹敌的……或许……也只有他才配得上你。”
“噢……”我点点头,顿了顿又打岔说,“那个……我困了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我送你。”崔煜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
“不用了……”我突然意识到这样拒绝他的好意十分不识好歹,便又辩解道,“我是说,我想一个人走走。”
“噢……”崔煜有些不知所以地看着我,思索了一番,最终还是妥协了,“也好,那你小心点儿。”
“嗯,好。”